《梁瑞甫老师》
“蒋平,短打扮,挎着腰刀!粗眉毛,大眼睛,双拳一握像两把铁锤!”
梁老师在课堂上比着手势,绘影绘声地给同学们上语文课。边讲边用右手托着他那金丝框眼镜,随后在讲台上来回地走动着。
“同学们:咱们中国的评书,是一门大众艺术,产生发展在民间,深受劳动人民的喜爱,评书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加工整理后慢慢演变成一门艺术;人们百听不厌,听了上端还想听下端,到了高潮时节,说书人把惊堂木一拍,叭的一声:要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梁老师的语文课同学们不但爱听,而且都愿在课余时间到他宿舍求教,在他教学屋内堆满了各种书籍,俄国的大文豪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果戈里的《死灵魂》,阿托尔斯泰的《三姊妹》及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伴随着年级的升迁,梁老师根据工农学生的特点,选来的教学篇章越来越多,苏联的《切科夫小说》,捷克的尤利乌斯.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等。梁老师为了让同学们了解中国文学特点,特节选了《水浒传》的《武松醉打蒋门神》、《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梁老师和我们甲班同学的感情非常深厚,他一九五零年辞别了天津市女子第一中学,一直教我们从《工农速成中学》毕业。在这三年学业中,梁老师和我们吃住都在学校。每次到了周末,他提着方方正正的布书包,乘车赶回家中,书包中仍带着选编书籍。
同学们一看到梁老师要走,大伙都围过来吵吵嚷嚷:“梁老师,今儿个晚上大光明电影院上演苏联电影《金星英雄》,看完电影再走吧!”梁老师习惯的用右手托托镜框:“同学们你们看吧,看完电影以后,每人写一篇观后感。”
大伙一听嘻嘻哈哈地笑了,可心中又压上了一块石头,数理化课程又那么紧张,看电影还要加作业。心中不免对梁老师有怨气了。按他的理解,我们这批刚刚从部队、工厂、政府机关选进来的学生,大都是些只念过小学的学生,除了个别人上过初一或幼师一年级除外,其受教育的水平都很低。三年半解放战争打完之后,这些参加过战争的庄家娃子弟送到学校深造,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因此,真如久旱逢春雨,大家的求学心切之情犹如野马奔腾似的强劲!
梁老师紧紧地抓着我们的语文学业进程,开始每周六节课,其中是一篇作文,他出的题目花样翻新,有一次出了一个题目叫《你所熟悉的人》。同学们一接到题目都有点抓瞎了,写谁呢?梁老师说:“这个题目伸缩性大,你愿写谁就写谁,但是必须生动有趣,决不能瞎形容,我在市女子第一中学教书时也出了此题目,一个女同学下笔就说:我们的老师个头不高,走路还迈着八字步,留着稀稀拉拉的大背头,戴着一副猴儿眼镜!”
当梁老师一讲到这儿,我们大伙轰的一声大笑起来,但在笑声中又觉得对梁老师不恭,同学们慢慢地绷着嘴偷笑,大家本来对梁老师就那么熟悉,这时同学们停下来都特意又瞧了瞧梁老师。的确,梁老师留着背头,讲课时右手拿着粉笔,左手指指画画,镜片的反光在黑板上晃来晃去但绝不像市女子一中学生形容那样:“戴着一副猴儿眼镜!”
梁老师要求我们作文必须用毛笔字,他批改作业均用红色墨水书写,老师用毛笔悬手写字,书写流畅,苍劲有力。每篇批改中,开头表扬几句,随后就文中缺点,别字缺憾之处点名。每当发放作文本之后,他总要把不足之处分门别类地点透,为了醒目,特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大伙儿的语句通病。
“同学们:你们这次作文开篇之初,都是三年来,三年来!”大伙儿又都嘻嘻哈哈的笑了,梁老师的题目是《新中国成立三年来的伟大成就》。
我和石慧荣坐一排桌,慧荣悄悄说:“梁老师出的题目就是这个嘛,不说三年说五年?”“咱们梁老师也成了常有理!”。我们正小声的嘁嘁喳喳,梁老师用粉笔头敲敲黑板:“喂,请同学们注意,好好听讲”。
我们第一批同学五三年考入大学有九十八名,入学时为一百八十四名,升学率特别高了,梁老师并不满意。甲班百分之百,乙班百分之九十八,丙丁两班为百分之三十。在梁老师看来,并非升学率问题,他总希望我们考取北大文学系或新闻系。建国之初,我们这批工农兵出身的同学,都相当“红色工程师”和“红色科学家”。因此,对文学虽感兴趣,但不想走这条路,大家认为文学可以自己钻研,科学技术个人不受教育难以成才。
梁老师唯一的希望就是考入北大新闻系董宏燕了。小董当过天津美琪电影院的放映员,排练过戏剧,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画儿也画的不错,可她目中无人,总把我们这批部队农村出来的人都当成土包子。
梁老师这么勤勤恳恳的教书育人,他的毕生遭遇同一般老知识分子一样受尽了人世间的磨难。一九五七年被错划成了右派,后来又打成了“中统”、“军统特务”!
五七年以后,梁老师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从此,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每个运动他都沾上了边!几十年来没有人敢同他来往,文化大革命中,又把他驱逐天津市!他从天津被押送回河南省濮阳市老家。当他被放逐回乡后,濮阳老家人不认他这个乡亲,因为他几岁随父离乡外出。无奈,他背着破破烂烂的铺盖卷又回了天津市,在街道居委会监督之下当一名收破烂的。他每天推着一辆手推车子,挨家挨户的要拨浪鼓。那些街道居民在他脊梁后头指指画画“你们瞧,这个戴眼镜的,他是个大右派!”“嘛的嘛,他不但是大右派,人家居委会还说他参加了什么“中统”“军统”大特务呢!”“啊呦,那感情事双加料的历史反革命!”“要不,嘛的嘛,还叫他天天向居委会汇报一天改造思想过程,每天想的嘛事儿又干了嘛事儿”“您甭看他推着收破烂车子,可他走起路来蛮斯文呢”。
八一年我从北戴河回来见到了梁老师,他已被韩涛、宋立祥同学设法彻底平凡了,安置到天津师范大学任教,提为高级讲师。
梁老师见了我非常高兴,把我和韩涛同学拉到一块坐下,在他那个平房小院中畅叙自己半生的灾祸,“多亏同学们的帮助,要不我这辈子就算完了!”“梁老师,过去的事情就叫它随风而去吧,今后您还有很远大的理想呢。”
我和韩涛劝慰着,梁老师仍愤愤不平地说:“我的问题是丁学强下的黑手!”。丁学强!此人原为南开中学数学教研组主任,曾为地下党员,他从南开中学调入天津市工农速成中学后,由数学教研组主任升为校教务副主任。我对他记忆犹新,我记得他在我二年级时,曾对我下了评语:“此同学升不了大学,更学不了工科。”
的确,若论我入学时的文化水平不无道理,甲班入学四十六名中,大概就我一人半半拉拉念过四年小学,入学考试是丁学强,那时问4/5是什么我也回答不来!丁老师是甲班数学课执教,他讲数学时开始不讲正题,讲数学史,“零是谁发明的,小数点是谁发明的,加号和减号是谁发明的,什么叫伯拉梅格答”
每当他上数学课,一开始瞎批一大阵,到了快下课时就开快车,猛往黑板上抄分式,每次下课铃想了,他仍在黑板导演公式!课间操出不了门,第二节课铃响了他还未走,梁老师夹着教案来了,他仍絮絮叨叨的讲,同学们早就烦躁不安了,有的憋着尿,有的憋着屎,当他还没说完下课,大伙儿迫不及待的冲出了教室往厕所跑!
梁老师一见他压课,气得他夹着教案往外走,同学们瞪着眼睛直看梁老师。
丁学强对梁老师和教化学的孙绳武老师有一种特别看法,认为别人出身复杂,唯他一人是红色教师。他爱跟我们的女校长拍马屁。把梁老师在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八年先后任北京《文学月刊》《新东方杂志》天津《工业月刊》等杂志的编辑,总编辑看作问罪的把柄。因此,梁老师的右派被改造都出自他和校长之手!
八三年第二次到天津看望梁老师时,他因患胃癌住进了医院,见了我一把手拉住眼泪潸然而下,“梁老师,您别难过,同学们都盼望您能早日出院,韩涛、宋立祥、张学义、高象彬都轮流来看望您”“同学们对我照顾太多了,我从心里很感激大家”老师边说边擦眼泪。
梁老师久久的攥住我的手不放,我告诉他说“梁老师我写了一部《将军墓》,不久就打印出来。”“唔,你们搞工程设计那么忙,还有时间写小说?”“梁老师,这都是您在课堂上的教导我产生的想法”。这时,梁老师用颤抖的手又使劲攥住我的手:“好!好!这出乎我意料之外,打印出来先给我寄一本来!”
当我八四年寄给梁老师《将军墓》第一部分时,老师在医院病床上马上回了信,他在信中写道:
“翟芳同学:昨天上午韩涛同学送来你的信和书,欣喜异常,实为病中一幸福也。当时我就读了几页,观全文大意,实觉你的趣魂力惊人,可惜现在出版界不易打通,你如能设法找个外省的出版社或通融一下。
最可惜的是我无能为力了,在死前是否能逐字逐句读完就不可想象,且慢说给你添一臂之力。你的语言结构都好,看来很受章回小说影响,尤其是水浒传,所以缺乏现代小说韵味。逢山写山,逢水写水,逢村写村,逢庙会写庙会,描写景物成分很多,也算自己的特点。运用文学能力看书是有很大成就。你以后再多看看现代作品,当然有些东西要不得,要得的还是不少,可以做个借鉴么?韩涛常来看我,算是一个很大安慰
你在医院劝勉我的话我时刻记着,作为一种力量,可惜我年纪太大了,一无与痛苦斗争的力量,二无忍受折磨的毅力了。所以这封信,恐怕算是最厚的了。能否再振奋一次,写几个字,很难说了。简直说能否再支持几天,很难预料,八五年祝愿能见到我。回忆起来,此生很惭愧,百事无成,不学无术,又鬼混了几十年,滚入泥坑中几十年。真是应该特向佛前一一忏悔!话不尽意,心不胜苦,此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致,祝你全家好。”
梁瑞甫八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看完梁老师信,随着老师的苦述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他不仅教育了我们这代工农兵出身的同学,八三年我到天津师范大学看他时在老师宿舍和办公桌上看到一张放大二尺的大照片,搂着他的一只胳膊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姑娘同他合影,此人就是被四人帮在沈阳杀害的女英雄张志新烈士!
当我看到这幅照片时心情极为震惊,梁老师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教育家!他教出了许许多多像张志新那样的坚强不屈的同学,张志新临死不屈。此照片是新华社再给张志新烈士平反后采访梁瑞甫老师时将原照片放大送给他的。
正如梁老师所说那样,他老人家在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三日凌晨二时二十五分病逝。终年七十五岁。当我接到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讣告时,他已火化,我只能愧惋地遥望着东北方向的天空,心情凄凄茫茫,梁瑞甫老师的讲课影像在我眼前晃动起来,他好像在说:“同学们,永别了,祝你们事业有成,我这颗火热的心就得到了安慰”。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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